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剃刀里的乡愁

2019-08-23 15:23 娄底日报 张雄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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阳光像一双温软的手,缓缓拨开慵懒的乳雾,将一座城市重起的喧嚣与兴奋摊开在晨光的熹微里,似乎捧出了一幅墨痕簇新的《清明上河图》。我被图画里各种睡醒的声音催迫着,匆匆下楼,步出小区,赶往上班的地方。走过窄窄的文化桥时,又看到了桥边樟树下裹着一身金色晨曦,开始忙碌的剃头匠老刘。

他那套古拙行头也被阳光浸泡着,仿佛玻璃壶药酒里的积年老人参,赫然入目。一张深灰的杉木椅,椅面磨出了两处滑溜凹槽,椅底抽屉间自然会齐整地摆放着他吃饭的家伙什:推剪、剪刀、梳子、剃刀,等候轮流上阵;旁边还默然杵着一个瘦长的洗脸架,上部竖起的简框里,嵌着刚好装入一张脸的镜子;镜下是一方窄狭的小平台,放有一块舔过许多脑袋的泛白肥皂或香皂,手一摸,必定滑腻腻的;平台下方的及腰处,是哑然撑开的托框,托着一个掉了些漆的搪瓷洗脸盆。脸盆带了点伤痕,便像一些永不再来的伤感往事。

这套行头,我再熟悉不过了,如同熟悉老刘那张沧桑的脸或者桥边那株苍郁的老樟树。老刘是湖北监利人,六十出头,来株洲该有十四五年了。儿子出生那阵子,父亲从老家过来帮我带小孩。日子一久,他的脸渐渐像银发一样拉长了,嘀咕说哪儿都好,就是没处理发。街头寻常可见装饰阔气的美容美发店,他觉得格外别扭,说什么也不愿进去。直到那天出门买菜,回来时才焕发一新,头发剪了,喜色也跟进来跌落一屋,像他手里提着的那把过水的新鲜白菜。父亲说,以后好了,街边来了个刘师傅,剃头手艺没得说,还只要三块钱。之后,父亲不只去剪发,还时不时去找老刘拉家常,家事、儿女、物价、地方风俗、过去的光景……两人无话不聊,像一对多年契合的老友。父亲回老家后,常向我打听老刘的近况,如今,儿子都念高一了。

受父亲的影响,我也爱去找老刘理发。另一层有着浓郁乡愁味道的缘故是,我孩童时代的头,都是老刘这样的剃头匠剪的。他们或慈蔼或肃峻,挑着剃头担子走村串户,在我家晒谷坪的苦楝树下落定行头时,是我们弟兄几个与左邻右舍孩童们难得的节日。大家或围观,看手推剪吱嘎吱嘎作响,看抱在母亲手中的小弟哭哭啼啼,不肯就座剪发;或野猴般散在四周,追逐、嬉闹,将安谧的乡村激出大年里的欢愉。

老刘像我孩童时代走来的剃头匠,技艺端的不一般,令我常想起“虽是微末技艺,却是顶上功夫”的老对联,会心地微笑。前一个顾客剪完起身,老刘挂着笑意,向一旁等候多时的我手一招,待我坐定,便绕到身后,将手中的白色长围布往前一抖,围布带着浆洗后阳光暴晒的香味,稳稳落在我的胸前,盖了个严严实实。他将布端两根细绳轻轻绾上,打个活结,然后绕到我左侧,躬身从抽屉拿出手推剪,滴上几滴金黄的润滑油,在耳边试了试声响,便开始在我头顶吱嘎起来。他一手木梳,一手推剪,像左右开弓的沙场老将,不疾不徐,沉稳淡定,剪到发落,将推剪响成一曲动听的小夜曲。我在节奏鲜明的旋律里惬意地闭目养神,时常不小心酣然入梦,被他用力转动脑袋,调整下手的角度才蓦然惊觉。

老刘先前只收三元,近来加到了五块,还是不到美发店的一个零头,却绝不肯偷工减料。剃完头,他又从容取出一柄剃刀,在木架上垂挂的钢刀布上嚯嚯刮出三两声,磨砺一番,剃刀便在街风里冷光闪闪,慨然奔赴我额头与两颊的战场。剃刀吱吱有声,须发瞬间凋零于地或者被风吹向空中。老刘还没收手,又取了平素难得一见的古怪工具,在我鼻孔、耳朵里小心剪、掏起来。他神情严肃,动作轻柔,像雕塑家精心修理一尊已成型的佛像。

这是我在美发店从未见过的工序,好奇问起,老刘哈哈一笑,说:“现在的年轻人不懂,也不太讲究了。过去学剃头,都必须掌握十种技艺:梳(发)、编(辫)、剃(头)、刮(脸)、掏(耳)、剪(鼻毛)、染(发)、(梳)补、接(骨)、舒(筋)。”他大概感觉腰背酸累了,伸了下腰,拍了下肩膀掉落的一片樟树叶,旋即又俯身,细细掏着我自己都从未在意过的耳屎,缓缓地说,他当年做学徒,剃头、梳头、编辫和刮脸还只是最基本的功夫,也不算太难。难学的是掏耳朵、剪鼻毛、清眼目、染发、修整胡须,还有脑袋、脸面、颈肩部的各种按摩技巧。不上心,还真学不到家呢。我脑海蓦地涌现出“工匠精神”的字眼,老刘的功夫与追求,大概能算得上吧?

闲聊间,一旁又来了几个人等着理发。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见人多,说了句晚上再来,又匆匆而去。我知道,老刘每天的主顾不少,多是老人,也有中年的摩的、的士司机,甚或腰包鼓胀的附近餐馆、商场老板。我问老刘:“看你忙个不停,每天收入不少吧?”

老刘淡淡而笑,说还好,比你们拿工资的差远啦。我知道他打马虎眼,便细细算了笔账:老刘一般就着晶亮的街灯,干到晚上九点,雨天也不间断,头顶搭个支架,扯上一块塑料布挡雨而已。每天就算接待40个人,虽然辛苦,一个月却也有6000元左右的收入,比我高多了。见我说破,老刘似乎有些不好意思,笑了笑,说一年6万到顶了。谈到乡下的老家,他说,家里早盖了新楼房,儿子让他回家养老,村里现在也有养老补助了。他舍不得丢掉老手艺,又习惯了这里的生活,所以不愿回去。“再干几年吧,不能动了再说。”他取过刷子,在我脖颈、脸颊、前胸麻利刷了几把,解开围布,木架上的镜里便出现了一个精神抖擞的我。

火红的太阳爬过楼顶,开始灼热起来,将文化桥上呆然沉思的我烫醒。一阵风吹过,我向老刘和他正在人家脸上挥动着的那柄剃刀,投去最后一瞥,匆匆往前而去。(张雄文)

责任编辑:谭洲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