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爷爷,您在天堂学会识字了吗?

2020-02-10 12:42 娄底新闻网 娄底市文化旅游发展投资有限责任公司:苏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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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爷爷本来应该是我外公。

爷爷到了五十来岁,奶奶才生下第三个女儿,而且之前也没生下个男娃,为了传宗接代,就让我母亲招了我父亲做郎,所以,照理来说,爷爷应该是我外公,但在我们那地方,叫爷爷和叫外公都是一个“方音”,打小,自从结识了爷爷这个字眼,我就认定了这个爷爷。

爷爷是他兄弟中最蠢的,也是最老实的。很容易让我想起没进城前的陈奂生,而且幼时老招爷爷他爸打,奶奶曾不止一次对全家公布,爷爷晚上说的最多的梦话,都是哭着喊:“爹,莫打我,呜……”。那时候全家都笑,爷爷也晃了晃烟像小孩子一样走开,有时还不忘狠狠瞪奶奶一眼,我们只是更大声地笑。

说到奶奶,我想起爷爷和奶奶的那段姻缘。奶奶的身份到颇为尊贵,出身在个没落的地主家庭。由于从小起眼睛不大好,家里兄弟姊妹又多,所以没有得到什么特殊的照顾,就一直耗着。由于这个缘故,一直等到大姑娘时,才有邻乡一个厚实的壮年提了几个南瓜上门提亲,这样,她家里人才给她找了个归宿,而这个邻乡人,就是我爷爷,当时已经是三十五六岁了,很多次听奶奶讲起,爷爷就傻人有傻福,没有什么订金,几个南瓜,就讨到这么好一个媳妇。这时爷爷也乐了,摆弄着手中的烟,比平时掸烟灰的弧度还大,顺便咧开嘴,露出很稀的平时少见的几颗牙,倒是像在提他的功绩。

爷爷不是读书的料,也曾上过几天学,都没来的及学写自己的名字就跑了回来,村里人看他老实,又没生下个带把的儿子,有些人看不起他,有次奶奶和邻居吵架,邻居指着奶奶的鼻子骂道:“你崽都没养个,看以后谁来养你,你以后只有讨米的份,奶奶只是放开喉咙更大声地骂,眼睛哭得肿了很大。还有一次,村里有个卖斗笠的,在爷爷的新斗笠上,把爷爷的名字“苏业绪”写成“苏业猪”。爷爷很开心戴着新斗笠回家,走一段还不时取下,用手弹斗笠上并不多的灰尘,他以为路上行人对他投来笑是羡慕他的新斗笠,只是到了家后,刚放学回来的女儿把斗笠上的字念给他听,爷爷说当时他很气,后来鼓励我读书常用到那段历史,我想爷爷当时不应该只是气,只是他不懂怎么形容,但我知道,那是因为一个人做人的最基本的尊严被践踏,这种耻辱爷爷再笨也懂。

爷爷书没读成,但他的几个兄弟读出来样来了,也算是村里的先知,其中有个小爷爷,见过大世面,懂的大道理,知道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这句古训,几个女儿读到小学四五年级就纷纷辍学了,只坚持让自己儿子读书,认为自己后半生靠的是儿子,所以在爷爷供他的女儿们读书时,他兄弟笑他傻,拼死拼命给人家做长工,赚几个钱白白送女娃读书,她们长大是要嫁人的,嫁出去的人,泼出去的水。爷爷没有被这番大论打动,他常对我说:“随便什么都没有读书强,书读到自己脑壳里,是自己的,别人抢也抢不走。”至于读书具体有什么用,爷爷是不知道的。也许只是防止自己女儿的名字不被写错,自己能够挺直腰杆做人。

女儿们都给爷爷争气了。大姨从小读书就很努力,如愿当上了老师,后来还升了教授。小姨初中还没毕业,就只身外出打工,经过几年的打拼,也有了个幸福的小康之家。我母亲初中读到一半,就辍学和爷爷一起挑起了这个家庭,后来和爸爸组成家庭,在大姨和小姨的帮助下,盖起新的水泥楼,还经营起一个店铺。说也怪,爷爷在他的兄弟间到是最先盖起大楼的。

女儿们都出息了,爷爷的岁数也大了,但爷爷的背直了。女儿们都很孝顺。别人都说爷爷可以享福了,爷爷只是嘿嘿地笑,赶忙递上自家店里盒装的香烟,近八十岁的爷爷还是整日忙碌在田地间,隔三叉五地担点农家肥到山上去浇菜,田间哪有点杂草,总逃不过爷爷的眼睛。爷爷种的好很多东西:黄的南瓜,绿的豆角,红的柿子,紫的茄子,白的萝卜,黑的麦子,还有稻谷,红薯等这类农家人的主食,更加不需多讲。然而,最令爷爷骄傲过的,当是他在地里用一根野的西瓜藤栽培出一个大西瓜,想是这活他爹不曾教他,他自己无师自通,确是该好好骄傲一下,若爷爷是个文人,关于劳动的作品恐怕数他出产最多,而且最贴大地的心。

爷爷在田间忙碌的身影,小时侯,长大后,就是现在。依很清晰地在我眼前。以前,是对着爷爷的背影凝望,现在,是唤出那曾经用来凝望的眼睛里渗出泪,独处的时候,常想想,那渗出的泪就会很幸福的流着,不用手抹,也不扯衣角擦,只是仰着天,感觉被一双无形的眼睛注视着,任泪肆意的流着,悄然到了嘴边,轻轻泯一口,一丝苦涩。一丝怀念,一种满足。

上半年还可以抡起锄头砰碎地里一个很大泥块,没几个月,就抡不动那铁块了,幸而这时候,比我小十五岁的妹妹开始不安分了,吵着要学走路,心情好时,还要歪歪在大人面前表演一段,最后扑到爷爷的身上,大家这会都和着笑,我是多么希望妹妹能扑到我怀里的,但我实在不忍和爷爷争宠。因为这个时候,爷爷真的乐坏了,还把能够回忆起来的童谣教妹妹一遍遍的唱,直到妹妹在爷爷的怀里咬着指头睡去,爷爷才小心把妹妹捧送到母亲,突然,我发现刚才有说有笑的爷爷刹那间老了很多,由于不能再下地去,他就坐在堂屋槛上,一袋一袋地抽着烟,那烟叶是他自己种下的余下部分,已经不多了,我现在是想,爷爷是不是抽完那些烟,他的这一生也就结束了。

爷爷的身体急剧恶化时,我是不知道的,那时候我正在县城读书,一个月才回一趟家,家里人怕影响我读书,每次在我提到爷爷时,都说情况还好,然后简单叮嘱我,要我好好读书。

当时爷爷已经是神志有点迷糊不清,并伴有很重的鼻息,眼睛终日合着。到了这步田地,邻居都体现出一种默契,他们纷纷带来些橘子、苹果等水果。来看爷爷,并坐在爷爷身边道些家常。爷爷依旧眼睛只是闭着,静静地坐着,等到母亲抱妹妹到屋,当妹妹看到爷爷时,就想伸手去抓,可手被母亲管住了,便放开喉咙喊:爷爷。到是这时候,爷爷努力分开双眼,用一点微弱的眼光寻找妹妹,锁紧了眉头,身子往下猛的一沉,双脚紧绷着,很用力的踩着地,喉咙里发出一个很冗长的声音,自己认为到发出的声响可以做为应妹妹的目的,才慢慢放松自己的身子。脸上是一个很痛苦的表情。可见做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,要耗费爷爷多少精神,可每次只要妹妹在喊,爷爷都要把这个动作做一次。

那个月底,我回到家,边走边习惯的喊爷爷,没有应,我想是他出去走走了,然而母亲悄悄叫我到里屋,从母亲的眼神里我看出了点端倪。很快,我就从爷爷屋里出来了,原因是我不想在爷爷面前哭,在我进去叫“爷爷”时,爷爷麻目的表情,只有在母亲几次提醒后,才知道自己孙子回来了,身子没有多少移动,口里却发出呜咽像哭的声音,我都忘了自己当时哭成什么样子,母亲也早以落下泪来,我母亲真是个好人,这时也只是捧着脸哭,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,懂事了,哭过后,就抱着妹妹在爷爷身旁坐了好久,什么话都没说,只是听到爷爷急促的鼻息,很深沉,很沉重,感到很亲切。但仿佛感觉到以不同我处于同一世界。

也许是冬天的缘故,三天月假很快就过了,那天才天亮,我来到里屋和爷爷道别,可事先预备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,奶奶看出了我的心思,轻轻附到我耳边说:“你到学堂里放心的好好读书,你爷爷不要你挂着,八字先生说了,你爷爷最快要到明年二月……”,我感到鼻子抽的一阵,酸酸得又想落泪,这时母亲在外边喊,说是车来了,我只好朝爷爷喊了句“爷爷,我读书去了”,就出去了。

我不知道当时爷爷有没有应我,所以我到学校一个星期,还在想这个问题。想等下月回家,一定要问问奶奶,可没等到再放假,却等来了爷爷去世的消息。

十五年过去了,现在爷爷早已睡在那片他自己选好的地里,地里其他地方长着很绿的庄稼,也曾听讲起过,爷爷是看中那地里的庄稼好,才认定那地风水好的,如果真是,爷爷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庄稼汉。

站在屋顶就可以看到那边山背上一个隆起的土胚,在周围的很绿的庄稼中显得很起眼,看长点时间,就象海面飘的一片帆,风来了,浪也来了,连帆都赶紧动了下,再看久些,那绿的疑成一片,黑的溶做一团,化做一只眼睛,正凝望望着我,和这个家,那是会日日长久地望下去。

看着爷爷的眼睛,我多想说:“爷爷,您在天堂可学会了识字,若有,你看了这些,您会知道,我的眼睛正湿成什么样子。”

责任编辑:王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