品格如金的七秋——唐卫东《缅怀军嫂母亲》一书读后感

一位年近九旬的老人，坐在阳台的沙发椅上，仰头沐浴着冬日的暖阳睡着了。女儿来到她的身旁，附耳轻声：“妈，您胃不大舒服，我外出买了点开胃的药，顺便把外孙儿接回来。”老人没有回应。当女儿再次高声呼叫妈妈时才发现，老人已经溘然长逝。

母亲走了，走向遥远的天堂，然而她既平凡又非凡的故事没有带走，留在了女儿的心中。于是带着悲痛与不舍，女儿唐卫东写下了《缅怀军嫂母亲》一书。我满怀好奇之心一口气读完此书，感动涕零之余，禁不住掩卷深思。军嫂母亲是一条波浪翻滚的河，更是一座巍峨耸立的山。

我之所以这样说，是被军嫂母亲在坎坷人生中所呈现的品格深深地感染了。

军嫂母亲叫谢七秋，1918年生于湖南邵阳白仓镇的一个村落。家境贫寒，苍天过早地给了她磨难。三岁初拾家务，五岁独自放牛，十岁便夹杂在大人中间，耕种于田间。无论是哪个年代，三五岁的孩子能干什么？十几岁的孩子又懂什么？然而七秋懂，她懂得了人世间的苦楚。她的这种“懂”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一种磨砺，在富庶的家庭中，在温馨的摇篮里是不可能产生的。

带着这种超出常人的懂得，七秋十九岁那年走进邻村的唐家，做了治桃的媳妇。尽管治桃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人，但他也只能用勤劳能干去换取地主家的长工钱，来养家糊口。婚后的生活不但没能给七秋带来什么宽慰，相反，他们生下的四个孩子在日本鬼子侵占家乡的炮火，还有由此带来兵荒马乱的岁月中相继夭折，最大的年仅四岁。作为母亲痛失幼子，而且不只是一个，再顽强的人，恐怕也难以承受这连续不断的灭顶之灾。每逢见到人家的孩子，七秋便潸然泪下，以致她最后欲哭无泪。一颗母亲的心被蹂躏得伤痕累累。

灾难已经让七秋步履蹒跚了，可华盖之运气数未尽，抑或苍天故意的炼狱，1948年初秋，也就是她的第五个孩子卫东出生不到半年的时候，丈夫忽然失踪。乡亲们只看到，治桃背着一个人跑出地主家向着四尖峰急奔，身后不断地响着枪声。一头雾水的七秋，心一直悬着。日子艰难，男人是家中的顶梁柱，没有丈夫的家塌了大半个天。日出日落，七秋向着四尖峰的方向，有些望眼欲穿，“治桃，你还活着吗？”七秋虽然是站在悬崖边上，但她并没有绝望。

光阴荏苒，一年后家乡解放，不屈不挠的七秋当选为村上的妇女主任，此时镇政府也给她带来了惊天大喜，通知她到武冈部队探望丈夫。喜从天降，七秋迫不及待，抱着两岁的卫东一路奔波，前往武冈。两年杳无音信，当生死茫然的治桃身着戎装出现时，七秋猛劲地捶打着丈夫宽阔的胸膛，此时失踪之谜才算揭开。地主家的二少爷唐道光真实身份是地下党员，为配合解放军渡江在邵阳组织暴动时被国民党盯上，并追捕到村里。在地主家做长工的治桃急中生智，身背体弱的道光，甩开敌人，躲进四尖峰。五天后，地下党组织营救他们出山，脱离险境的治桃参军剿匪当上了排长。

此后，七秋每年探望丈夫，并做着随夫从军的准备。

军嫂成为乡亲们对七秋的代称，七秋十分愿意听，也以一个军人家属的身份自律，心气十足地做着妇女工作。人们常说“三个女人一台戏”，正是这难唱的一台杂戏，让七秋导演成了好听的湖南《花鼓戏》。然而七秋家中又飞来横祸，治桃牺牲了。治桃的部队本应开往朝鲜前线，路途中奉命返回抢建工程。在施工中山体落石，为掩护战士，治桃奋不顾身扑上去。战士安然无恙，而他却倒在了血泊中。回家养伤的第六天，治桃慢慢地闭上了眼睛，时年三十六岁。七秋扑在治桃身上心如刀绞。青年丧子，中年丧夫，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接二连三地横遭厄运，暴风雨打着旋儿地欺负着她。看到这里，我在想，七秋命运多舛，只能被洪荒之水卷走，卷得无影无踪。然而我懦弱了，七秋不是这样的人，她像人们安慰的那样：“决心好好活下去，继承治桃的遗志，做好村里工作，培育好孩子，以慰英灵。”此时军嫂母亲的形象在我的心中矗立起来。

政府宣布治桃是烈士，烈士家属的牌子挂在了七秋家的门上。作为烈士遗孀，七秋由政府安排工作；作为烈士子女，卫东的学杂费免交，全家享受抚恤金待遇，转为城镇户口……一连串的优抚让七秋的心中温暖如春。然而她觉得自己和孩子，可以享受治桃用生命换来的荣誉，没有理由享受高人一等的待遇，这不是治桃献出宝贵生命的初衷。七秋没有向往那份政府安排的工作，也没有离开村子半步。

家中的军人虽然牺牲了，但七秋依然觉得自己是军嫂。

从互助组到人民公社，七秋竭力营造村里妇女顶起半边天的氛围，学习文化，她和女儿同上一堂课；树新风，妇女自编自演的节目在村头唱响；学习苏联经验，妇女集体出工，她用抚恤金给大家买布做统一的劳动服；组织互帮互助，她年年都慷慨解囊，借出上百元的抚恤金，且从来没主动讨要过；对于实在无力偿还的，无论多少，她手一挥就全清了……上百元，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让人惊诧不已的数字，即便是今天，谁又能如此的大方呢？得到帮助的人千恩万谢，这时的七秋笑容可掬地说：“借给你们的钱是国家给的抚恤金，我们母女俩有钱用就行了，又不是要发财。我总觉得我是军人家属，应该帮助有困难的人，你们都不要讲客气话。”七秋的话不多，却蕴含着多么大的气量啊！

说到这个话题，书中所写七秋做的几件事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，这也是卫东不曾忘却，一生受教之事：

高级社的时候，七秋花掉一百八十元，相当于一年的抚恤金，以借给为名，给因病干不了农活儿的道年嫂家买了一台缝纫机，让女人学做衣服养家。卫东对母亲不解。七秋说：“你要知道，你爸爸救人连命都舍得送，我们送台缝纫机这点儿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！”挨饿那年，村里人浮肿的见多，白仓公社给大队干部每人每天发一块黄豆饼作为工作报酬。浮肿的七秋没吃，也没让缺乏营养的卫东吃，而是送给了比他们浮肿还严重的水保嫂家。毫不夸张地说，这块黄豆饼让水保一家渡过了难关。生产队那会儿，一个漆黑的夜晚，七秋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，村上的秋满端着一个饭碗向七秋要点儿猪板油，为得痨病而奄奄一息的媳妇配药用。七秋当大队保管员，仓库在七秋家的卧室，里面有猪板油。然而，七秋守着公家的仓库，却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家的猪板油装进了秋满的饭碗里。这碗油救了秋满媳妇的命，她又多活了十几年。七秋兼四队保管员时，队里的几袋花生寄存在七秋家，卫东馋得垂涎，耐不住诱惑，她终于把手伸进袋子里，偷抓几把被母亲发现。七秋虽生气，但没有责骂，而是抚摸女儿肩头，看着门楣上的烈属光荣牌说“解放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，你是军人的女儿，偷拿公家东西对吗？”卫东惭愧地低下了头，两手搓着衣襟。卫东工作后，省吃俭用攒下十元工资钱寄给母亲补身子。七秋分文未动借给刘家大伯买了猪饲料，救活一头母猪和七只猪崽。后来卫东为母亲买了两段灯芯布让同事捎到家里，嘱咐母亲做两件新衣服。当七秋得知村上刘家为缺少娶亲彩礼为难时，将两段灯芯布连同二十多元钱送上门，成全了这桩婚事。

这些事在今天看来无一不是小事，但在那年那月都是大事，涉及改变苦难以及救人之命。我自己算作是性情中人，如七秋的遇境再现，恐怕我难以做到像她那样舍己为人。卫东耳濡目染母亲的所作所为，在后来的人生路上，受益匪浅。

莎士比亚曾经说过：“患难可以试验一个人的品格，非常的遇境方可显示出非常的气节。”七秋从痛苦的磨难走向豁达的幸福，由她的品格如金所凝练而成。自己经受了艰难，方知别人的痛苦；自己心怀无私，才有宽以待人之德。七秋以军嫂的姿态做人做事，实现了自己做好工作，培养好孩子的信念。当初七秋没想离开村子，即使想，走不到村头，就会被父老乡亲们挽留下来。这是由她赢得的口碑所决定的。

说到这里，此书已经到了后半部，其语言的分量由七秋偏移到卫东身上，但它却是以卫东成长路径来继续描述军嫂母亲如金的品格，换句话说，在卫东的身上无一例外地复制着军嫂母亲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只不过时代不同了，如今品格的外在变了，而其内涵是万变不离其宗的。“母亲的样子就是儿女的未来”，这句话不仅在林薇因女儿的身上得到验证，在卫东的身上亦是如此。禅语说：“即种因，则得果”。

卫东迎着朝阳走上了社会，军嫂母亲沐浴夕阳走进女儿的家里；卫东把身心献给了事业，七秋把余晖泼洒在卫东画出的那块方寸之地上。

卫东1965年在邵阳地委财贸政治部，从一般干部起步，到2008年在娄底市政府办公室正处级调研员的岗位上退下来，扬帆行稳四十三年，入党、提干、取得学历、获得荣誉和高级职称，可谓光彩照人。其间，她在邵阳地委三查办、娄底行署文教组等几个部门，以及娄底地区计生委副主任、娄底市政府史志办主任、娄底政务中心主要负责人等几个位置上，始终牢记母亲在她远离家乡时叮嘱的话。

那天，七秋一直送卫东到白仓镇。在汽车驶来的时候，作为母亲，她对初入社会的卫东再授锦囊：“你是烈士的后代，表现一定要好。记住：身稳，不做违法和伤天害理之事；手稳，手脚干净，不贪小便宜；嘴稳，不要乱讲话，搬弄是非；容人，不与人计较，宽宏大量；助人，多做好事帮别人……”汽车开了，七秋还在翘首眺望。

军嫂母亲的一生是卫东的一面镜子，“三稳一容多助人”是卫东的座右铭。

卫东大姐写的书我读完了，然而军嫂母亲，也就是我笔下七秋的身影始终在我的眼前不肯离去。我再次翻开那本书，军嫂母亲端庄的照片又进入我的眼帘。年近半百的七秋脸庞虽然显得清癯，但目光却坚毅，给人一种沧桑与善良之态。对于这样上善若水的母亲我高山仰止之情冉冉升腾。我与卫东大姐以文相会，结为好友。我很羡慕她绚丽的人生，但更羡慕她有个军嫂母亲。

七秋年近九十，无疾而终，人们都说这是修来的福。其实七秋五十岁那年就开始准备“千年屋”（棺材）了。请来的木匠师傅开工便双手抱拳说：“恭喜您老长寿啊！”七秋问：“为什么这样说呢？”师傅答：“我下料，第一斧下去就知道这是一副长寿材，要摆放几十年！你相信我，我做木工十几年，经验之谈……”七秋听了呵呵笑，说：“谢谢老师傅，借你吉言，长寿是福！”话让木匠师傅言中了“千年屋”整整摆放了四十年。

家乡的村子有村规，在外面的逝者不可进村，然而唯独七秋破例。听说军嫂与世长辞，乡亲们一致要她求魂归故里，因为她的灵魂依然会护佑村上的人。这也正应了七秋要与治桃合葬的意愿。七秋的灵柩被庄重并且隆重地送回了故乡。

七秋的葬礼很神奇，清晨细雨，出棂时旭日东升。乡亲们说：“细雨是苍天悲伤的泪水，艳阳是苍天给予七秋上路的方便，这是它对七秋表达的歉意。”乡亲们说对了，七秋的一生不仅感动了苍天，也感动了我们，还感动了万物灵魂。我引用卫东大姐书中的一句话：“山间泣血的杜鹃声声叫，墓旁茵茵的绿草随风摇曳，犹如倾诉着母亲和父亲平凡而伟大的一生。”军嫂母亲，我向您致敬！（刘长泰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