辅新是我初中语文老师。在那所山卡卡里的乡镇中学,他先后教过我父亲、母亲,教过我,我弟弟。
教我时,他已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。人很肥胖,常套一件松垮的洗得寡白的白棉T恤,搭一条寡白的蓝色裤子。往黑板写字时,抬起的手臂比有些同学的腿还粗。高度近视,镜片儿厚得像罐头瓶底。
老头儿施教从严,出了名的。
早自习,老师还没来。前排同学回过身,拿指甲抵住我课本来回划磨,作一份无聊消遣。我自然不示弱的,往他胳膊上捏了一把。他随即搣住我手臂,我俩谈好比一场互掐,谁先松手算谁输。约莫互掐了一二分钟,他指甲缝的黑泥也要嵌进我肉里,疼得心都麻了。他忽然神情惊恐,一边松手,一边说:辅新老师。我只以为他要认输,掐得更使劲儿。待我转身,恰望见老头弯出食指,朝我俩额头一人一栗暴。
老头有两项绝技:一个弯食指敲人栗暴齁疼。一个丢粉笔头砸人贼准。他讲课从不用带教案。开始上课,书翻到第几页。开讲之后便不再去瞧书一眼。但凡声音停住。嗖,一截粉笔头如生了眼睛一般,砸到开小差的同学头上。
我们既畏他,更爱他。
九几年的乡村穷得清汤寡水。学生们学得很清苦。一周回家讨两罐腌咸菜,提点儿米。米到学校食堂兑成饭票。每餐二两米就腌咸菜,日日如此。好在大家穷得比较匀称,滋味就还好受点儿。
那会儿,老头每年自掏腰包订购一批白布鞋,奖励全校成绩好的学生。小白鞋啊,简直圆了娃儿们的梦。操场阳光温暖,老头一个个给学生发鞋,眼角笑容灿烂。
如今想来,那年月当老师的也不富裕。就像老头儿,整天套一身洗得寡白的衣裤,家里边儿除了一柜书,一张床,室徒四壁。
老头儿没甚么交际,一年到头不见有朋友来寻访,也不见他教过的学生请他吃一回馆子。他教过太多学生,一部分没等毕业,回家当了农民;一部分中学毕业后回家当农民,日子皆也青黄不接。
后来,学生的子女又成他学生。
母亲同我说:“辅新老师教课教得好。” 确实是的。我们每回写的作文,老头会拿红笔在后边批注很长一段话。哪儿写得好,哪儿该怎样写。一劲儿讲很多,有时批注比原文还长。他教我们要留心观察生活。告诉我们外边世界很大,一定要走出去。
那年,从城里边调来一名年轻女数学老师。二十左右年纪,圆圆的脸蛋儿,玲珑的身段,眼睛像一汪山泉,配一副黑边眼镜,小小的嘴巴,一抹淡淡的口红,披一袭白色长裙,讲话温温和和。
年轻女老师比老头儿讨喜太多。又不打人,又长得好看,从课桌旁经过时,还带点儿淡淡香味。一群乡里小土豆,哪见过这般画片上的人儿。连平日里那一群小捣蛋鬼都争着举手回答问题。可惜好景不长,只一个学期,年轻漂亮的女数学老师又调回了城里。
嘿嘿……还得是老头儿。
春蚕四十载,辅新两代人。那所偏僻的乡镇中学,那一尊肥硕的身影,如山一般。以老头的教学经验,调进城并非难事。领导也找他谈过几次,可他每回都拒绝了。偶尔被人问及,他也只淡淡地应一句:本是山里人。
因为这份坚守,老头儿培养出了山区第一个大学生。这很不容易。因为他们坚守,许许多多的山里娃儿,张开了梦想的翅膀,飞出农门,去往四海八荒。
二十年后。
2016年,同学组建微信群。同学聚会时,有人提议请辅新老师过来。被告知:老头已作古多年。
他从山里来,隐归山里去了……
2018年,那所山卡卡里的乡镇中学,中考成绩荣获全市第一名。
老头儿泉下有知,会欣慰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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