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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娄底文学奖”特邀作品丨牛不知自己的力气有多大

2025-08-27 18:19 娄底新闻网 梅国华(莫美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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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二题

莫美


牛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

夕阳西沉,红霞满天。

山脚下,小河旁,水田里,一头牛,一个人,似乎未动,其实在动。

牛,和人,在耙田。

牛,是老黄牛,老了,力气衰了,走得慢,很吃力。

人,是年轻人,三十出头,身强力壮,但手艺生疏,有点忙乱,有点急躁。

啪的一声,年轻人抽了老黄牛一鞭。

“又打牛了!会用牛的人,一般不动鞭子。”

是一位老人的声音。

老人坐在田埂上,眯缝着眼,抽烟。

年轻人是老人的儿子。

儿子高中毕业,没能考上大学,屁股一拍,走了,闯荡去了;开初几年,叫花子一样,慢慢地,混得象样了,却又荡回来捣鼓。他和几个同龄人商量,要成立什么专业合作社,搞产供销一条龙,还要参加海选,竞选村委会主任。老人对那些新鲜玩意不感兴趣,但对儿子虚心学干农活却很高兴。一个农民嘛,会干农活,不管世道如何变化,都有饭吃,不会饿死。所有农活中,最难掌握的就是犁耙功夫。不会犁耙的农民,只能称为半农民。春耕开始,老人便手把手地教儿子犁田、耙田。草子田要三犁三耙,现在已是三耙了,耙过之后,就可以插秧。这次耙田,虽不是最费力气的,却是最见功夫的,要做到泥烂如浆,田平如镜,确实不容易。好在儿子悟性好,肯卖力,只是有点急躁,沉不住气。

“不要飘,压耙,带泥走!”老人大声叫道,“把泥带到前面的水凼里。”

儿子便双手用力压耙。

耙前便推满了泥。

老黄牛走得更慢了。

儿子又抽了老黄牛一鞭。

“又打牛了!”老人说,“牛通人性。你老是打牛,牛就会反抗,就会怨恨。你要把牛当人看待,多和它讲话,它听得懂的。我只要哼一声,它就晓得是什么意思。”

儿子不吭声。

终于把泥带到父亲指定的水凼里。

“上来抽筒烟吧!”老人说。

儿子吆住牛,走上田埂。

老人递上一筒卷好的喇叭烟。

儿子接过。

老人为儿子点上火。

儿子狠狠地吧了几口,咳嗽两声,吐了一口痰。

“我看哪,”老人眯缝着眼,笑着说,“你不要去参与那个村主任的竞选。别人家族势力大,乡里县里都有靠山。你奈何不了他,选他不赢。瞎子摸屁股,看见一样。”

“我知道选他不赢。”儿子说,“但估计我得票也不会太少。给他一点压力也好,也许他会收敛一些,不那么为所欲为了。”

老人说:“他选上后,会卡你,害你。”

儿子说:“我不偷不抢,不犯法,他也奈何不了我。”

老人不再说话。

儿子抽完烟,下了田。

“压耙,带泥走!”老人又在教导。

儿子便又双手用力压耙。

耙前堆满了泥。

老黄牛走得更慢了。

儿子又抽了老黄牛一鞭。

老黄牛挨了鞭子,并未加快步伐,而是回头望望,眼里盈满痛苦与无奈。

老人心疼了,对着儿子吼道:“只晓得打牛!老教不变!”

停了停,老人又说:“好在牛不晓得它的力气有多大。不然的话,人还驾驭不了它呢!”

儿子望了老人一眼,停住了。

老人咧嘴笑了。

儿子又望了老人一眼,瓮声瓮气地说:“如果你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,也许别人奈何不了你呢!”

老人立马收了笑容,呆住了。

儿子吆喝一声,又耙田了。

田,耙完了。儿子把牛赶到田边,扛着耙先走了。

老人走进田里,用手舀水,在牛身上反复擦洗。老黄牛很是顺温,耷拉着脑袋,偶尔抬眼望望老人,满腹委屈的样子。

牛,和人,往家走。

牛,走得很慢。

牛,走得实在太慢了。

看来,春耕以后,只能杀了。

但老人舍不得杀。他和这牛感情实在太深了。

那就卖了。

但卖后呢?还不照样被杀?

老人想想老黄牛,又想想自己,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悲怆感,眼睛潮潮的。

山脚下,小河边,田埂小道上,一头牛,一个人,似乎没动,其实在动。

夕阳西沉,红霞满天。

 

外婆家的杨梅树

小时候,我在乡下外婆家住过几年。

外婆家的屋后,有一棵杨梅树。那棵杨梅树,主干有两层楼房那么高,树冠有一间房子那么大。春末夏初,杨梅树上便挂满了杨梅。杨梅开初是青的,慢慢地变红,变红,熟透了,就真的红得发紫了,看着就流口水,放进嘴里,蜜一样甜,但比蜜爽口,吃了还想吃。

我住在外婆家的时候,外婆心里只有两个宝贝,一个是我,一个就是那棵杨梅树。

那棵杨梅树,除了细伢子打吃一些外,每年要摘两三百斤杨梅呢。杨梅摘下来后,除了自家吃,除了左邻右舍尝尝新鲜,还要浸酒,还要卖钱。外婆家每年要浸三大坛杨梅酒,怕有百把斤呢。外公、舅舅都不喝酒,倒是外婆每天晚上要喝一小杯。村里人说,外婆五十多岁了,一点也不显老,还是那么乖态,是杨梅酒养的呢。余下的杨梅,外公和舅舅便挑到街上去卖了,三毛钱一斤,可卖六七十元钱。六七十元是个什么概念呢?舅舅是个十分劳力,每年可得三千多工分。但年终决算时,每十分工分只能分得两毛多钱。也就是说,舅舅那样的丁壮劳力,在生产队里辛辛苦苦劳动一年,也只有六七十元钱的收入。难怪外婆要把杨梅树当宝贝看待了。

杨梅开始由青转红的时候,外婆就天天待在家里,守着那棵杨梅树了。因为树后是一条高墈,细伢子站在高墈上,用长棍子或石头可以把杨梅打下来,一棍,或一石头,至少可以打下几颗,多时可以打下几十颗,如果不看守,不要等到成熟,杨梅早就没了。即使看守,也难看住。外婆只要一背眼,杨梅就可能被偷打。

带头偷打的是表哥顺生,我也跟在后面。

一棍,或者一石头之后,如果外婆没有出现,我们便会箭一般地冲到树下,寻找那打下来的杨梅,找到之后,五六个细伢子平分,有时四五颗,有时七八颗。那杨梅,又酸又涩,一点也不好吃,但我们吃得津津有味。

往往,一棍,或者一石头之后,外婆就出来了,扯着嗓子大骂起来。

我们则一溜烟地跑到外婆看不见的地方,蹲下来,屏住气,无声地笑,听外婆骂。

外婆骂人的声音很洪亮,话语极恶毒,抑扬顿挫,有板有眼,像唱歌一样:

你些冇良心的鬼崽子哎——

你些砍脑壳的鬼崽子哎——

杨梅还是青的哩,

你们就这样下得手啊!

你们吃了——

烂嘴巴啊,

肚子痛啊,

屁眼里屙血啊!

骂来骂去,也就这么几句。骂得越厉害,我们越高兴。骂声停下来,反倒没味了。我们也就走了,好像我们偷打杨梅,就是为了赚取外婆的骂声。

其实,外婆完全知道是表哥带头偷打的。回到家里,外婆冷不防就会拧住表哥的耳朵,边扯边骂。有时,表哥忍不住了,就会把我供出来,说:“英子也参加了,只打我骂我。”

外婆就会说:“英子是个妹子,又比你小,还不是你带去的?”又问:“你还带头去偷不?”表哥便说:“再也不偷了。”表哥立了保证,外婆也就松了手。

但保证归保证,偷还是要偷的。外婆骂也是要骂的。

外婆骂得实在难听。

我就对表哥说:“顺生哥,我们不去偷了,不赚骂了,想吃,就和外婆说,摘几颗下来。”

表哥想都不想,就说:“那有什么味?又不好吃。”

又说:“细伢子要赚骂,骂去身上的凶煞,才长得大呢。”

杨梅树上的杨梅,在我们的偷打和外婆的咒骂声中成熟了。外公翻开历书,选一黄道吉日,采摘杨梅。舅舅搬来一架长长的楼梯,架在树上。顺生便和他父亲爬到树上,提个小篮子,一枝一枝地采摘。外公只能打下手,在楼梯上传递。外婆、舅妈和我,则站在树下,笑眯眯地仰望着他们。一小篮杨梅下来了,舅妈就接住,提到房里去。

采摘完后,左邻右舍包括那些偷打杨梅的细伢子,都会来吃杨梅,外婆就特高兴,总是笑呵呵地说:“吃啊,多吃啊,好吃呢。”看见顺生和那些细伢子,外婆还会说:“要是顺生那些鬼崽子不偷打,还要多很多哩。”外公就说:“杨梅树啊,要细伢子偷,老人骂,才旺呢。”

我们这些细伢子就边吃杨梅边嘻嘻地笑。

外婆村子里自然还有杨梅树。但只有外婆家的杨梅树最大,结的杨梅最多,也最甜。为什么呢?因为外婆家对杨梅树最好。

外婆说,礼尚往来,人也好,猪也好,树也好,都是一样。杨梅树结杨梅给我们吃,我们也要以礼相还,不然就不结果了,结几个也不会甜。

怎么还礼呢?

除了春上给杨梅树施肥外,每年还要给杨梅树过年。

大年三十晚上,我们坐在火炉边,外公讲一些故事后,外婆就会说:“不早了,去给杨梅树过年吧。”外公就提着酒菜,舅舅就拿一把柴刀,两人蹑手蹑脚,悄悄地走到杨梅树下。

舅舅在杨梅树上猛剁一刀,问道:“你是什么树?”

外公就说:“我是杨梅树!”

舅舅把酒倒到刀口处,问:“酒好吃不?”

外公就说:“好吃。”

舅舅又把菜倒到刀口,问:“菜好吃不?”

外公就说:“好吃。”

吃喝之后,话题转换,还是一问一答。

“你结不结杨梅?”

“结呢!”

“结多少?”

“三担零一箩。”

“起不起虫?”

“不起虫。”

“酸不酸?”

“不酸。”

“红不红?”

“红。”

“甜不甜?”

“甜。”

“落不落果?”

“不落果!”

问答完毕,放一挂鞭炮,杨梅树就过完年了,新年也就到了。

杨梅树过年的时候,我们只能看,不能说话。外婆先就叮嘱了,说是其他人一讲话,就踏破杨梅树的年节了,杨梅树会不高兴的,自然就不会多结杨梅了,稀稀拉拉结几个,也是酸酸的,进不得口。

表哥是个吵死鬼,这时倒很听话。

我在外婆家住的时候,每年都要偷打杨梅,每年都要看杨梅树过年,那是我们细伢子真正的节日。

眨眼几年过去。

又是杨梅挂果时。我们还未去偷打杨梅呢。一天下午,外婆家里来了十多个人。他们径直走到杨梅树下,说这棵杨梅树是资本主义尾巴,必须砍了。外公、舅舅站在树下,愁眉苦脸,没说什么。外婆双手死死抱住杨梅树,一把眼泪,一把鼻涕,边哭边骂:“这棵杨梅树,就是我的崽啊,比我崽还要强啊。崽还靠不住啊,树靠得住啊,我要靠它养老的啊。这棵杨梅树,老老实实在这里,没踩你们的肚子啊,碍了你们什么事啊,要这样下毒手啊。你们砍了这棵杨梅树,我就只能死了啊。要砍杨梅树,就先砍死我啊。饿死不如被你们砍死啊。砍死我你们也不得好死啊。”

哭也好,骂也好,都没用。

外婆,被拖开了。

杨梅树,被砍倒了。

外婆哭骂了好几天,喉咙哑了,才停下来。

外婆,一下子,就老了。

作者简介:梅国华,笔名莫美。中国作协会员。著有长篇小说《墨雨》《守道》,长篇传记文学《李续宾传》,中短篇小说集《生活的寓言》《印象》。与人合作校注《李续宾史料三种》《谢振定集》《刘岳昭奏稿》。

责任编辑:邓美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