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(蒋牧良)离开我们六年多了。对于他,我有流不完的渭水,写不尽的尊敬和缅怀。
我永远忘不了那个不堪叫首的黎明。1973年2月23日,我们一家人已经在父亲的病床前,度过了第四个不眠的长夜,微微的曙色透过窗棂,给我们阴郁的心带来一丝希望的光。医生曾经说过,只要父亲能渡过七天休克期,他的生命就有了挽回的可能。今天,是第五天了!我开始幻想着有那么一天,我们扶着父亲走出医院去……姐姐一声惊叫,打断了我的遐想,我意识到那可怕时刻的来临,扑上去紧紧
拉住父亲的手,然而这手却用渐渐的冷却回答了我。我含着泪水仔细端详着父亲的脸,只见在他被白发所遮掩的额头上,皱纹更深深地陷进去,他的眼和嘴微张着,好像还有许多话要向我们叮嘱。人们传说,当一个人死去的时候,只要他心中有遗憾的事,有要说的话,他的眼和嘴是不会闭上的。我深信不疑,此刻,父亲正是这样带着无限的遗憾,怀着满腹要说而没有来得及说的话,走向了那个与我们永远隔绝的世界。
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受磨难的岁月,那是他生命的最后几个年头。
1966年初秋,“文化大革命”刚刚开始的头几个月,父亲就被剥夺了一切政治权利和工作权利。开头,父亲还以为是组织对自己实行短期的停职审查,要不了多久,就可以审查清楚。他在家整天整天地看毛主席的有关著作和批示,看报纸上指导运动的社沦和火块文章,希望从那里得到启发。可是,时间过去了一天又一天,他反复阅凄的那些书刊中的一些段落,画上了蓝杠杠,又加了红圈圈,红圈圈中间苒打上蓝点点,无论他怎样努力,都理解不了这次“审查”的奥秘,他完全配合不上,只能靠边站。父亲一天比一天苦闷,红光焕发的脸开始消瘦。有许多个夜晚,我从睡梦中醒来,看见他办公室的灯光依然亮着,那里不时传来拖鞋擦着地板发出的响声。那脚步声旧大时小,时急时缓,一会儿停止了,接着又响得更沉重。
眼看着,冬残了,春又幕了,父亲恢复工作的希望随着时光在一点点消逝,他已经不能再在家咀看书学习,成天得挂着牌子去挨批斗。一天傍晚,大雨滂沱,父亲浑身湿淋淋地回到家里。妈妈急忙拿出于衣服来给他换,发现他的双膝又红又肿,腿都不能弯了。呵,原来父亲每天都被勒令跪在台L,可是,他从来没对家里人吭过一声,他怕我们难过。
晚上,正在上中学的姐姐哭哭啼啼从学校回来,说是学校红卫兵组织不接受她参加红卫兵,还宣布她是“黑五类子女”。据说省里定了六十名死不悔改的走资派,我们的父亲也是其中的一个。,父亲听到这个消息,沉默了片刻之后,用冷静的声爵列我们说:“孩子们,爸爸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,请你们相信爸爸。”说完,他便一拐一拐但却是很坚定的走进了办公室去。
第二天,我看见他的办公桌上,摆着他抄录的陆游的《书愤》:“白发萧萧卧泽中,只凭天地整孤忠,壮心未与年俱老,死去犹能作鬼雄。”他用这首诗来自勉。从这以后,父亲的情绪有了新的变化。在他的脸上,往日的苦闷、焦急、犹疑和等待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战士临战前的冷静、坚毅、奋发和无艮。从这一天起,每天晚上,父亲办公室的灯亮得更晚更晚了,那里传来的不辑是焦躁的脚步声,而是翻动稿纸的沙沙声,被迫中断了将近一年的写作又继续进行了。不管白天是罚跪还赳游街,晚上他都要坚持写作到深夜,他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他的长篇小说《湖边风雨》的修改上:(这部小说于1965年脱了第五稿,出版社曾多次催索,父亲总觉得还需要修改)。他把眼前的·切都髓之度外,让自己生活在洞庭湖畔的风雨里,那咀面的人物跟他血肉相连。也许父亲已有了不祥的预感,他要赶紧完成这部小说。他怕一朝殒灭,遗恨千古。那些个夜晚,我总是躺在隔壁房间的床上,听着父亲翻动稿纸的响声入睡,那沙沙的声音,就像舂蚕夜食桑叶的响声。而他,我们的父亲,正是一条到死还在吐丝的春蚕。看着父亲忘我工作的情景,想到第:天他还得跪在水泥地上,我多么想尽自己的一点力挝,去减轻父亲的痛菏,我跑到文体商店给他买了一划护膝。当父亲系上护膝,抬头望符我的时候,他的脸上出现了感激的表情。我连忙转过脸去,泪水唰唰地往下淌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境里,父亲白天挨斗,晚上写作,我至今不能理解,他怎么能让自己的思维进入作品。大概他把白天的遭遇当作梦,把夜晚展现在他而前的湖边风雨当成现实吧。然而,现实与梦是不能颇倒的。不久,他的梦被打得粉碎。一天,省文联机关的一个“闯将”闯到家里,恶狠狠地下着命令说:“蒋牧良,革命群众要批判你那两部没出笼的毒草,交出来,你把它交出来!”父亲好像惜了一样,半晌醴不出活来,只管怔怔地站在那里。直到那人吼了好几遍,他才仿佛清醒过来,用颤抖的声音说:“在我这个家里,你们要拿什么都可以,这稿子可请你们无沧如何,无沦如何别拿走……”可是,那人的心肠好像是铁打的,不管父亲怎样哀求,稿子,他非拿走不可。《湖边风雨》加上父亲在五十年代写的另一部长篇《国防在后方》,共八十多万字的手稿就要被夺走了。父亲颤巍巍地打开那只盛手稿的箱子,把稿子一扎扎地拿出来,一页页熨平卷起的纸角,然后整整齐齐地放入十个大文件袋里。他反复抚摸着这些鼓鼓囊骥的纸袋,暴着青筋的手在纸袋上跳动,他流着泪说:“拿走吧,请你一定替我保存好……还要请你给我写个收条。”那人在一张纸条上潦草地划了这么几个字:“今收到蒋牧良手稿十袋。(签名)”写完扔给父亲,挟起稿子扬长而去。父亲拿着这张纸条站在空箱子前,止不住老泪纵横,后来,他竟然蹲在地上,哀声痛哭起来。我从来没见父亲哭过,更不要说这样的痛哭,这是被挖肝摘肺的那种惨痛的号啕,索不相识的路人听了也要心碎的!
此后,父亲大病了一场,曾经卧床好几天。他把那张收条放在枕边,过不了多一会儿又拿出来看一回;看一回,哭一回。人们说,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忧伤,可是不然,事情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了,父亲的脸上还挂着擦不干的泪痕。有准来怜恤当他蘸着心血写成的作品,一朝之间化为乌有时,他心中那种痛不欲生的感情?
父亲这两部作品,的确来之不易。这两部来自于真实生活的作品,付出了父亲怎样的代价呵!现在,我只要一闭上眼睛,就仿佛看到父亲为了这两部小说熬夜的情景,仿佛看到他正在用手轻轻捶着发痛的额头。整整二十个寒暑,父亲呕心沥血,构思于五更卧被之中,奋笔于夜阑人静之后。他二十年的心血竟这样被粗暴野蛮地践踏丁。这件事,像是在父亲心上捅了一刀,那伤口一直在淌着血。赢到最后,我们用手推担架把他推进医院的时候,他还沉痛地说:“我这一辈予,最痛心的事,就是那两部稿子,让人不明不白地拿走了。这么多年,还不知被搞得怎样乱七八糟!原先,我总想等工作一段时间之后,心情平稳一点,把它整理出来。可是,现在……”他说不下去了!在跟亲人告别的时候,他别的什么都没说,唯独郑重地提出这两部稿子,除了这是他终生最大的憾事之外,自然出含有希望儿女把这两部手稿寻回来的意思。可怜的父亲哪里知道,他去世以后,我们清理退回的手稿时,这稿子已经不再是整整十袋,而是一把零乱的碎纸条。当口抄没稿子的人还在,可那八十万字的手稿却一直没有下落!
父亲倒下了,但却是像战士那样向前倒下的。“眷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”,这,就足我父亲的形象;百折不移其志,千磨不易其心,就是我父亲的性格。
父亲去了,永远地去了。他生前一生辛劳,一世布衣淡饭粗茶,我们多想让他在人殓的时候能穿得好一点。可是,当我打开父亲盛衣服的旧皮箱,却不知该拿哪件才好。几套毛质的制服,还是他在部队工作时发的,它们被染成黑色或深蓝,领口和袖口磨损的地方又露出了军服的黄色;几件白布衬衣有的已经打了补丁;两双尼龙袜早就洗得泛了白……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哀痛,抱着父亲的衣服嚎啕痛哭。
父亲去世以后,许多同志到家里来看望我们,其中更多的是一些青年作者。他们站在父亲的骨灰盒前,一声“蒋老”,双泪俱下,十分伤感地对我们说,他们永远忘不了父亲的关怀和培养,忘不了他那种诲人不倦的精神。父亲与湖南省的青年作者们,确实有着很深的感情,因为在他的晚年,他把极大的精力投入到了对青年作者的培养上。为了帮助张行同志完成长篇小说《武陵山下》,父亲前后花了五年时间。在这期间,由于肺病严重,他不得已住了院,可是,就在医院的病床上,他还专心致志地给张行同志改稿子,并写了近二十万字的书信、眉批,逐章逐段地提出详细的修改意见。为了充实这部小说的索材,父亲把自己在湘西剿匪时搜集的一些材料,无保留地提供给了张行同志。
1965年,父亲已是64岁的老人,还带着二十多名青年作者,到韶山灌区去办创作学习班。一次在去韶山的路上,父亲乘坐的小车出了车祸,他的脸和手都受了伤。可是,他回到长沙休息了两天,就又去了韶山,不管人们怎样劝阻,都挽留不了他。为了帮助青年们学习写作,父亲召集过许多次读书班、报告会,每个活动,他都要专心专意地准备发言稿,从来不信口开河。这些工作加上文联和作协分会的行政事务,占去了父亲已经不多的一点时间,甚至影响了他的创作,但他从不计较,从没有半点厌烦的意思。他真心实意地希望青年们上进,一旦发现哪个有了思想上的毛病,他就立刻找来谈话,直言不讳地指出问题。父亲常对青年们说:“一个作家要毫无‘身外之物’,才能真正做一番事业。”
父亲虽然去世了,但他的关怀还久久地留在那些青年作者的记忆里。直到现在,他们中问有不少人,还常常到家里来坐坐。一个作者对我说:“为了蒋老生前对我的严厉批评,我要一辈子感谢他。”另一个作者说:“蒋老生前为了我们,耽误了自己的写作,要是他遗失的手稿找回来了,我愿用两年时间米帮你整弹。”如果说,父亲一生有着许多遗憾,那么,能够使他满足的就应该是:他为培养党的文学事业的接班人,尽过自己的一点力量,而人们也将为此永远地怀念他。
当我写完这篇稿子的时候,正是江南五月一个深沉而宁静的夜。窗外,响着淅淅沥沥的雨声。那声音又幽深又遥远,令人向往不可知的远方。我幻想着在那苍穹的尽头,正徘徊着父亲不肯离去的英灵。我们亲爱的父亲,他没有死。
责任编辑:刘飞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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