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我读初二那年,家里死了两条猪,都是三五十斤一条。妈妈烧了水,爸爸借来澡盆,盛了死猪,用开水泡了。爸爸妈妈一起动手,除了毛,破了肚,丢了内脏,将外壳剁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肉,用食盐腌制一两天后,放灶火上烤干。由于烤猪肉时妈妈往柴炭火中添加了油茶籽壳,制出的腊肉清香可口,让我很是喜欢吃。在那一年多时间里,我吃了过一条死猪份量的烤肉。
初三第二学期,我突然脖子痛起来。痛了一个星期后,长出了一个瘤子。爸爸给我敷了草药。我坚持上学。一个星期后,我觉得剧痛难忍,瘤子有鹅蛋那么大了!
爸爸开始着急了,给我去老师那里请了假,把我送到了爷爷家里。
我家和我爷爷家,不但相距百多公里,而且在不同的地区。我爷爷对我讲过,新中国成立后,我爸爸给政府的供销社当挑夫,落伙铺认识了我妈。我妈妈没有兄弟,应我外公要求,我爸爸当倒插门女婿,落户我外公家。我很小的时候,外公外婆就辞世了,我对外公没有一点印象,对外婆还有一点点印象。
爷爷给我请了一位专治无名肿瘤的当地著名草药郎中。郎中给我敷了草药,还给了我用米潲水磨制的外擦药和煎服草药。我很快减轻了痛苦。过了一个礼拜,红肿消退,那郎中给我的肿瘤捅了一刀,放了脓,挤压出了疖子。我不久后就康复了。但是,我耽误了两个多月的学习时间。爷爷特别疼爱我,问我还读不读书,我说不读了,爷爷不但同意了,而且替我说服了我爸和我妈。
我有两个姐姐,全家五口人。那时,我家总是缺吃少穿。爷爷家的条件就好多了。我不读书了,爷爷就把我留在他家里。我在他家里生活了三年。
(二)
二十世纪七十年代,搞集体,大多数少男少女都在生产队里参加集体劳动,本是能够自由谈恋爱的,但是我没有。我结婚以前,没有给谁写过恋爱信,没有对哪位姑娘动过心,更没有暗恋过谁,心中也没有一丝性爱的萌动,真的。记得好几个媒婆到过我家,说要给我拿个“八字”来,妈妈问我要还是不要,我都说:“不要!”爸爸妈妈拿我真没有办法。有一个晚上,爸爸很严肃地对我说:“小雨,你也是满了二十岁的人了,也该定门亲事了······”听到爸爸这么一说,我起身欲走。“站住!”我被爸爸镇住了,迈出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。“给我坐下!”我坐下了。爸爸还说了些什么,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。
那时,我没有什么梦想,也不知什么叫梦想。我白天出工,集体搞劳动。我做什么,一切听从生产队长的安排。晚上,我要是白天累了,就早早地上床睡了,要是不累,就串门,与性情相投的人扯谈,偶尔也下下象棋。扯谈是在屋檐下或房子里。夏天在屋檐下,冬天在房子里。我们这里海拔高,三伏天无需用扇子,大家坐在屋檐下聊天,边喝茶边用手拍蚊子。要是冬天,大家围坐火眼聊天,还会烧烤红薯吃。我们这里的火眼,像小正方体,边长尺余,口子和地面齐平,烧柴。特别冻的天气,烧柴蔸,一天一个大柴蔸,为了亮火,伴烧玉米骨子或木渣什么的。
大队要求办个代售点方便群众,得到区供销联社批准。大队党支部书记是我的堂兄,推荐我当代售员。结果,我没有通过我们公社供销社经理的“面试”。他要我算一笔简单的数,我算了很久,算错了,经理让我再算一遍,我还是没能算出来。经理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小雨,这是与钱打交道的工作,你少找顾客的钱,他们会向你要走,你多找顾客的钱,他们不会退还,是吗?你当不了代售员!我不能害你。”我记不起我当时是点了头还是回了话,只记得回到家里,缩在被窝里痛哭了一场。
改革开放的第二年,我那个当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堂兄又推荐我当代课教师,我又没有通过“面试”!校长让我念一篇文章,一篇不足三百字的文章,我不但念得不通顺,而且被当面指出念错了七个字!我无地自容,真希望眼前的地上张开一只大口,把我一口吞下去!从此,我再没有了什么梦想,决定死心踏地跟着爸爸在家务农。
连代课教师都当不上,我开始反思。我对初中辍学,有了自责。自责到深处,有些责怪我爷爷。这时,爷爷奶奶都去了另一个世界。爷爷已经永远不可能知道自已如此疼爱孙子是一个错误。
国家推行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四年,我们生产队落实联产承包责任制,开始分田、土和山林。这时,大姐、二姐都出嫁,都打走了迁移。我们家三口人参加分田。为了多分一口人的责任田,爸爸又要我定亲。这一次,爸爸一言堂,没有商量的余地。而我,由于好久没人给我拿姑娘的“八字”来了,心态也有了微妙的变化,也就没有了反对意见。当然,我也没有了反对的底气。我已经满了二十三岁,过了法定结婚年龄,加上自已没有什么理想和抱负。
“八字”是大姐拿来的,妈妈当着我的面收下了。姑娘是大姐夫的一位堂妹。在大姐夫家里见的面。我俩对面坐着。我们坐着,就坐着。我们都很害羞,除了彼此用眼睛的余光打量打量对方,都不敢正眼对视,更不敢说话。我们都没有要走的意思。我们吃了饭。这意味着我们相亲成功!后来,芬芬对我说:“姻缘,是先天注定的!”我表示认同。
我家按四口人分到了责任田四亩多一点。但我们分到的不但是一片十年九失收的冷浸田,而且是一片沼泽田!我曾参加集体莳田,在那片田里掉进沼泽一次,差点送了命。分田分土和分山,都是爸爸开的会。我问爸爸:“为什么要把整片沼泽田都划给我们?就不能给我们搭配些良田?”“这是命运!”这一次,爸爸流了眼泪。我第一次发现爸爸流眼泪。许多年后,我才找到为什么要把整片沼泽田都划给我们的理由。
(三)
结婚第二年,我有了一个孩子,一个女孩子。男孩也好,女孩也好,都一样,都是我的孩子。但我爸爸是有点想法的,他在回答别人询问男孩女孩时如此回答:“是女孩。但没关系,还要生二胎的。”有了孩子,我就有了家庭责任感。尽管我依旧是“娘边崽”,没有与爸爸妈妈分家,但我有了出外赚钱的想法和动力。那年除夕夜,我把准备出去打工的想法对爸爸说了,爸爸完全同意。他说:“对那几亩沼泽田,我早就不抱希望了。但要对得老祖宗住,我不想让老祖宗千辛万苦开出来的农田荒芜。现在我还能动,种这几亩田没有问题,你放心出去打工吧!”就这样,春节后我离开了家,开始南下打工的征程。
我,一个文盲,能干什么?只能干累活、脏活、危险活。我有自知之明,给自已定位准确,在广州很快找到了一份清洗塑料品的工作。这是脏活,但不是很累。月薪两千五,也不算低,加些班,能超过三千。我很快适应了这份工作。我通过省吃俭用,每月付给芬芬两千元,领取了工资就进邮局。那时没有手机,我还能顺便寄封家信。
回家过年,芬芬发现我干咳,脸色也不好,要我去医院检查。“没‘喝墨水’不是自已的事,我们有责任。身体是你自已的,你必须自已对自已负责。”爸爸也劝我检查一下。我去了医院检查,发现患了矽肺病,好在并不严重。听从医生的,开了处方,买了一大包成药带回家。
矽肺病,应该是职业病。我得换个工作。过了春节,我到了东莞。我去了几家招聘市场,看看,都没有我能选择的岗位。我不得不去了一家建筑工地。在工地门口遇到一位老乡。老乡把我介绍给施工老板。施工老板正缺担灰浆桶的人。就这样,我成了这个建筑工地的一位农民工。累,但工资不低,只要出了工,日工资不会低于两百元。
但是,我没有能熬过那个三伏天。尽管每天中午休息没有少于三小时,我还是中暑倒下了,住进了医院。出院后,我辞了工,回了家。芬芬是心痛我的,要我别出远门打工了,就到家里打短工。这次,不是她说服我,而是我说服了她。我又去了东莞。我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。我进了一家宾馆,在厨房里打杂。这份工作,我吃得消,也喜欢。我寄了一封家书,很快收到了芬芬的回信,她建议我利用休闲时间学些做菜的技术。我接受了这个意见,还特地买了一个笔记本,不会写的字,就画一个图案代替。
(四)
真是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我接到电报,妈妈住进了医院。宾馆经理很好,不但同意我回去,还给我结清了全部工资。他交待我:“你不来了,可以,还要来,可随时来。”
经诊断,妈妈患了肝癌,而且是晚期!我们父子别无选择,只好听从医生的,让妈妈出院。明知是丢钱,但我们父子还是想尽办法医治。我们先后请了三位民间治癌“高手”,共花费不下两万元。真是治得了病,但治不了命啊,三个月后,妈妈与世长辞!
我想起那位经理的话,又去了那家宾馆。经理兑现了承诺,收下我,让我继续干那份打杂的工作。
两年后,爸爸中度中风。我不得不辞工回家照顾。爸爸无法复原,靠成药抑制,要驻着拐杖才能行动。我再也不能外出打工了。我留守家里。家有妻子和女儿,我很快收拢了心,且安下心来。
跟妻子在一起,我便想起还要一个孩子的事来。我对妻子说:“只差三个月,妹几就六岁了,我们该要二胎了。”芬芬没有回答我,我想她是用沉默表示同意。谁知,她哭了。她还是告诉了我:“我闭经了!我检查过三次了,也吃了不少药,没有好。医生说我再不可能怀孕了。”我为之一震。我沉默了。良久,她对我说:“我们离婚吧!”“你怎么能这么说呢?连想都不能这么想!”我紧紧地搂住她,生怕她跑掉了似的。她平静了,反过来安慰我:“好孩子不论男女,也不在多,我会尽力培养妹几的,争取让她不摸扫把把。问题是我答应过你妈,保证给你家生个男孩,把荷包索吊下去的。”“嗯!”我不知说什么好。这一晚,我失眠了。
(五)
让我最伤脑筋的是种那几亩沼泽田。爸爸种这几亩田,别说打禾,就是整田莳田,都要往田里放只打禾桶的。把打禾桶放到沼泽边沿,人就站到桶内,伸出手来劳作。农民不懂得什么叫压力压强,但有克服困难的经验。我也会这么做,也有能力做到,就是有点畏难的情绪。当然,我还是没有荒芜这片沼泽田,让爸爸也高兴。
农村的快速变化,我看在眼里,想在心里。我注意到,一些农民不莳田,往田里抛秧,我当然会有样看样的。这省了不少工,也没有遭到爸爸的反对。后来,陆续出现了荒芜稻田的现象。开始,政府相关部门还管管,后来,管不了,就干脆不管了。于是,我也有了荒芜这片沼泽田的想法。我通过三思,决定利用这片沼泽地养鸭子。得到芬芬支持后,我拿出所有积蓄,在田边建了养鸭场,开始养起鸭子来。第一二年,鸭子好养,但利润不高。其原因,是我自已不会制鸭子饲料。第三年,当我学会了做鸭子饲料,也种了十几亩杂粮后,千多只鸭子竟在一个礼拜里死光了!当检疫人员说我不懂养鸭技术时,我突然恨起爷爷来,是他纵容我辍学的!既有今日,何必当初。我心如死水,好在有妻子理解我。
(六)
爸爸是摔了一跤,突然死亡的,没有磨我的钱。但我养鸭失败,欠了八万多元债。芬芬的脸好看,但我发现她心里很苦闷。我发现她有心事,主动和她谈心。她终于把埋在心底的话向我倾诉了。为了培养妹几成才,她想外去打工,说要把孩子带去。“我也去!”我连想都没有想,表示同意。
过了春节,我们把妹几送到大姐家,交他抚养,暂时在她们那边寄读,我和芬芬去了上海。第二年春节后,我俩把妹几也带到了上海,让她进了一家私立学校。我们在上海租房子住了几年。我们有了几十万元积蓄后,自已开了一家玩具店。
妹几在上海读高小、读初中,又读完了高中,回家乡参加高考,考取一本,被武汉大学录取。“崽女都一样,好后代不在多!”我抑制不住心中的那份狂喜。妹几成家后,在一线城市买了房子。我和芬芬计划回家乡的四线城市买套商品房子时,大姐的一个电话破灭了我俩的城市居住梦。
(七)
我们夫妻去上海前,把那几亩沼泽田托给姐夫耕种。姐夫答应了,也种了几年,但后来荒芜了。大姐打电话来,她讲得没有头绪,表述也不清楚,我听了二十多分钟才听懂,她说政府要征收我的那四亩多沼泽田!我震惊,震惊之余是惊喜。“我明天就回来,明天就回来!”我挂了电话,就用手机订了火车票。
原来,家乡那个生态文化旅游景区,几年前就是AAAA级景区了,如今正落实升级AAAAA级景区规划,欲征收我的全部沼泽田。我虽为文盲出身,但在外面摸爬滚打几十年,也有些经验了,便不会急于表态,只看他们的规划图,看不懂就向他们请教。我终于看懂了他们的图子,我的沼泽田是他们规划中的停车场最西边。“有戏!”我感到惊喜。于是,我提出我自已要留个屋场地基才同意政府征收的要求。通过讨价还价,领导们满足了我的要求。
回到上海后,我立即打出了店子。回家后,我们夫妻通过半年努力,建成了五星级农家乐,五层,共六十个客房。我当年打工偷学厨技的那个笔记本子,也派上了用场。近三年来,我的农家乐纯收入累计过百万元。
女儿女婿都遥远,但他们乘地铁、高铁、高速,几个小时就到了家里。这,使我家的幸福指数升级到了最高点。“这是命运!”我由衷感谢爸爸老实,得到了金子般的沼泽田,不,是由衷感谢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!
责任编辑:刘芬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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